1,仇三傻过河

 2017-08-01 11:08
从由四川过湖南去,靠东有一条官路。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“茶峒”的小山城时,有一小溪,溪边有座白色小塔。 白塔往西八公里的阿郎山,有个麻子村。 阿郎山山高路险,山道如弓弦,明清改土归流时土司作乱,后遭朝廷大军围剿,就有人陆陆续续逃到这山上来,到了嘉庆年间编组落户的时候,就有了麻子村这个正式的名号,名字虽不好听,但这百年间来也出过些人物——比如咸丰年间出了个举人,官场辗转多年,在云南府下面的州县当了个县丞,这是后村严大户家的祖上;早年间闹太平天国,村里有个放牛娃,叫做马能的,据说在翼王石达开手下当过将军,可惜后来跟着翼王殁于大渡河;又有一个叫做董二郎的,在乾州太虚寺出了家,法号净空,是了不得的禅师,去年回来帮严大户死去的老爹做法事,那排场大得吓人…… 麻子村坐落高山,山多田少,路又难行,外人来得少,不过这天太阳落坡的时候,村口大榕树的晒谷场前,却来了两个男人,都穿着短打蓝衫,露出油光光的肌肉膀子,那破烂的山路走起来又沉又稳,一看就不是在田里操弄庄稼的农家汉子,透着一股子轻快。 太阳落坡,夕阳西晒,天气从燥热转凉,大榕树前的晒谷场有村子的好多人在乘凉,一个瘸腿的老头儿躺在竹竿躺椅上面,抽着旱烟袋子,然后跟旁边围着一大圈儿的光屁股小孩儿摆龙门、吹大山:“……要说那时英雄,头一个要论的,不是天王洪秀全,不是东王杨秀清,还得是咱们翼王石达开——他老人家是梅山教里瑶梅法的二把式,天赋异禀,一身本事,又跟浔梧一带活动的天地会首领罗大纲、大头羊张钊有交往,一起事来,从者云集,后来天国起势,白莲教来了几位活神仙,又教了许多本事……” 瘸腿老头是当年跟马能一起出去、后来又逃回来的村里人,麻子村山路闭塞,村民淳朴,当年太平天国事败之后虽说到处捉拿反逆,却没有一个人去官府出卖这个瘸了腿的老兵,他虽说瘸了腿,但家里人都在,又出去闯荡了些年头,见识自是比村子人高明许多,岁月蹉跎,渐渐成了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乡老之一。 不过这些个破罗子的话儿讲太多了,孩童们都听厌了,有个孩子便喊道:“田大爷,那是从前,过了好多个年头了,现在呢,现在的江湖上,哪个又能够称得上是英雄咯?” 瘸腿老头听到这话儿,摸了一把留了好多年的白胡须,嘿嘿一笑,说这你难得倒我?要问当今天下,能够称得上是英雄的咧,也有啊,你们听说过天下三绝没有?我跟你们说啊,这天下三绝呢…… 他话说到这里,就打住了,目光越过一众萝卜头,看到了山道上过来的两个汉子。 一众小孩听到有了新鲜事儿,都吵吵闹闹,而瘸腿老头却抿嘴不说,打量着这山外来的人——这两人长得不高,但身材壮实,脚短手长,五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脚虽不平,但看着威严,稍年轻的那个眼睛泛亮,一看就知道是闯码头的角色,不是寻常人等。 他们是来干啥的咧? 不光瘸腿老头,旁边摇着蒲扇乘凉的男人们都站了起来,就算是没有站起来的,眼神都有些不善,满是戒备的样子。 好在两个汉子都是闯江湖的活泛角色,中年汉子走上前来,朝瘸腿老头拱手,笑着说老爹爹,请问仇老二家怎么走? 瘸腿老头坐直身子,看着对方,好一会儿,说往里走,大槐树往左的第二家就是——你们找仇老二做甚么? 中年汉子说老爹爹,我叫顺顺,仇老二他爹仇五哥,是我以前营标的兄弟伙,后来闹革命的时候他故去了,骨灰还是我托人送回来的,现如今我在茶峒这边做点水路营生,碰到人给我带话,说仇五哥的堂客找我,说她快不行了,心里又放不下自己的三儿子,问我能不能带带他,给他找个营生——我前些天跑四川,这两天才回来,听到了就过来,看看我老嫂子的病情咋样。 瘸腿老头一听,赶忙站起来,说可是城头掌水码头的顺总?哎呀,老早听说过你的大名,那可是茶峒城头数一数二的仁义人物,失敬失敬——你来晚了,仇五家里那位三天前就过世了,放了两天,今天一大早,村里人帮着发送上山了。 顺总听到,有些疑惑,说不多停几天?至少等头七啊? 瘸腿老头撇嘴,说等什么头七啊,仇老二跟他那个毒婆娘一天都不想等,那德性村子人都知道——仇五家里那位估计也是知道自己去了,这两口子指不定得多欺负三傻呢,就托你过来了,唉,你赶紧去吧,带着仇三傻走,那孩子不容易,他娘病的这些年,都是他在床头伺候着,他哥他嫂哪里管过? 顺总听了,没有多说,抱拳说了声感谢,然后带着身后的年轻人往村子里走去。 他人一走,旁边有年轻后生就问了,说田爷,这是什么人啊?指得你这么尊重? 瘸腿老腿放下旱烟锅子,磕了磕,然后说道:“这个顺总,是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,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。同样做什长的,有因革命成了伟人名人的,有杀头碎尸的,他却带少年喜事得来的脚疯痛,回到了家乡,把所积蓄的一点钱,买了一条六桨白木船,租给一个穷船主,代人装货在茶峒与辰州之间来往。气运好,半年之内船不坏事,于是他从所赚的钱上,又讨了一个略有产业的白脸黑发小寡妇。数年后,在这条河上,就有了大小四只船,一个铺子,两个儿子了——他是个大方洒脱的人,因欢喜交朋结友,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,明白出门人的甘苦,理解失意人的心情,故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,过路的退伍兵士,游学文墨人,凡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,莫不尽力帮助……” 旁人纷纷点头,说哦,原来是那个顺总,听过,听过咧。 旁边有一个花脸妇人说道:“有这样的人照料着,三傻也算是有福,不用跟他那母大虫一般的嫂子和哥哥待着,受尽虐待。” 旁人纷纷附和,说对哦,从没看过老娘才死一天,就把自己老弟赶去猪圈睡的狠心人呢。 村里人民风淳朴,最见不得这个,纷纷说起,也有人说嗨,他仇老二两口子也就是欺负自己弟弟傻…… 瘸腿老头一脸严肃,说啥呀,啥呀?我跟你们说,老三那不是傻,那是至纯至孝,不想跟家里人争罢了,要不然,凭那小子一身板儿的力气,就凭仇老二夫妻俩,能压得住? 大家纷纷叹气,说唉,说到底,就是个老实娃崽,希望能够跟那位顺总出去,见点世面,长长见识。 村人闲聊,过了一袋烟的功夫,那两个外村汉子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出来了,瘸腿老头上前招呼,跟顺总聊了几句,又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,去摸半大小子的脑袋,说三傻,出村了,去外头奔,奔出个大好前程来啊。 那半大小子就是大家议论的仇三傻,他抬起头来,冲着瘸腿老头点头,说唉,我晓得咯。 他是个闷葫芦的性子,说了一句,便也不再多说,瘸腿老头瞧见他眼圈红红,许是哭过一回,身上破破烂烂的土布衫,也没有个缝补,肩上搭着一包袱,瞧着也就几件随身衣裳,心中有些酸楚,拍了拍他的肩膀,忍不住一声长叹:“作孽啊……” 眼看太阳下山,天色昏黄,瘸腿老头留顺总住一宿再走,顺总推辞,朝着村民拱手告辞。 瘸腿老头叫人弄来一个桐油树的火把,让他们带上。 山路曲折,很不好走,不过有火把照亮,再加上仇三傻对路还算熟,一路倒也不停,顺总不是个爱唠嗑的性子,一路沉默,摸黑下了山,顺着小道又往前走,很晚的时候才到溪边白塔前,年轻的后生看了顺总一眼,去白塔旁的人家喊话。 小溪宽约二十丈,既为川湘来往孔道,水常有涨落,限于财力不能搭桥,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——那人家是管渡船的。 后生喊了几句,屋子里亮起了灯,出来一个扎长辫的小妹子,脆生生地喊道:“这么晚了,都睡下了,是哪个?” 顺总上前,说翠翠啊,是我,我去阿郎山办点事,回来晚了,么好意思啊。 小妹子认识顺总,出了屋子,说我爷爷睡着了,你们小声点。 她拿了钥匙,带着三人去渡船处解了锁。 这渡船不用人划,船头有根竹竿,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,溪岸两端水槽牵了一段废缆,有人过渡时,把铁环挂在废缆上,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,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。今天夜深水大,按理说是不能走船的,但那小妹子却并不抱怨,而是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一脸局促的半大小子。 顺总不爱说话,但挺喜欢这个渡船家的妹子,开玩笑道:“翠翠,你看啥呢?” 翠翠说我咋没见过他呢? 顺总笑了,说没见过咋地?是不是看他长得虎头虎脑的,想招作自家郎君? 翠翠听到这话,脸一下子就红了,啐了一口,说脏兮兮的,有啥好的? 她害羞地走到船头去,不理顺总,而那个半大小子仇三傻则下意识地往船边靠去,接着月光,往水里看了一眼,想着我哪里脏了?明明出门洗了脸的…… 月光如水,但夜里的水面却是黑乎乎的,仇三傻往水里面望了一眼,什么也没有看到。 他揉了揉鼻子,又看了一眼。 突然间,他看到了一张白惨惨、满是孔洞的人脸,从黑乎乎的水下面浮现了出来,那一对眼珠子都快鼓了出来,像小孩儿拳头那么大…… 仇三傻吓了一大跳,想往后退,却不想脚下一滑,直接就一扑通地掉进了溪水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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